特约撰稿:詹颖
临近2025年元旦的科伦坡,空气里漂浮着肉桂与茉莉的混合香气。传奇建筑师杰弗里巴瓦(Geoffrey Bawa)和盛产锡兰茶的茶园,一直是斯里兰卡旅行的两条主动脉,而我毫不犹豫奔赴巴瓦之路。彼时我正坐在加勒菲斯绿地长廊的石阶上,看印度洋的潮水漫过防波堤。眼前即景是"水消失于水"的现场版。“水消失于水”,也是后人对巴瓦建筑的解读——它们融入斯里兰卡的国家地理,融入的姿态一如海水拥抱岩石的无形无相,却又饱含印度洋的盐分。
清晨的33街尚未苏醒,巴瓦自宅的白色围墙在三角梅的掩映下显得漫不经心。推门刹那,中庭的雨链正承接昨夜积雨,叮咚声里始建于1958年的建筑群,像被施了空间折叠术的魔盒:殖民风格的柱廊突然转折成僧伽罗传统庭院,混凝土楼板在转角处化作雕花木窗,为狗狗专门设置的座椅突如其来的温柔,冷峻的现代主义中热带植物毫不见外地热烈生长。接待我们的管家说:"巴瓦先生总在早餐时修改图纸,他说建筑应该像茶叶舒展般自然生长。” 旅途中常有泉水溅落在灵台的一瞬,“像茶叶舒展般自然生长”是我在斯里兰卡第一个清晨的泉水。
午餐选择了The Gallery caf ,巴瓦先生曾经的工作室。我吮吸着冰镇的菠萝汁,坐在如今的中庭看一位年迈的当地艺术家修复画作。她旁若无人,我也绝不打扰,她专注修画,我专注看她修画,光线美得像一个神话。这是不具备通常意义的旅行者时间,却是我个人的优质时间——旅途中为一些计划外的美妙事件停留,享受那些全然陌生的人之间没有界限、自然吸引的时刻——打破界限是巴瓦毕生追求。
巴瓦的职业生涯,开端于剑桥法律系,却在三十岁正视自己的天赋和兴趣而转向建筑。他重回欧洲,并在那里最终把影影绰绰的天赋发展为强大坚定的专业基础。若他固守界限,承担不起职业规划的“灵魂出走”,建筑史就不会有“传奇的巴瓦”了。世界常会嘉奖灵魂的出走,旅行正是我这名室内设计师的灵魂出走。我需要经常动身去远方,身临其境,从丰盈强悍的美中汲取力量。事实上,坐在有些年头的商务车一路向北行驶途中,我还在被我的业主们“追杀”。旅行的大段时间对我们这个常年在赶时间节点的职业来说确实奢侈,但是我有作为设计师的自觉。设计师的自我成长不是在书桌上的平面方寸间实现的,而是在旅行途中动辄以纵横千万里,上下几千年计的坐标中实现的。
前方Saram House在椰林深处显形。这座为画家设计的居所,竟将一间废旧的荷兰仓库改造成了光影剧场。倾斜的屋顶切割出流动的光带,斑驳的白墙成了天然画布,让人联想到毛姆笔下"面纱"般朦胧的殖民地往事。巴瓦善用光影,投入巴瓦光线的叙事线索中,刚才路上正在升高的焦虑,瞬间就被安抚了。光线的金手指,确有魔力。
跨年的坎德拉玛遗产酒店异常难定。巴瓦当年为了让建筑从岩壁中“生长”出来,乘直升机在上空盘旋监工的偏执,值得我也偏执一次。之前在研究地图时已经对前往坎德拉玛的路况有了心理准备,实际开下来比想象中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看不到尽头的颠簸疾驰,直到远处的地平线出现了沿着岩壁“生长”的建筑群——坎德拉玛, 匍匐在丹布拉岩层中的巨兽,与公元前1世纪的石窟寺形成了超现实的时空对话。
深入酒店,与建筑合二为一的岩壁引导我深入探索。仰起头,悬挑屋檐在湿润的空气中舒展,像某种热带阔叶植物凝固的切片。巴瓦总是以退让的姿态进入自然:粗粝的火山岩基座与蕨类共生,混凝土立柱缠绕着藤萝的静脉,所有直角都被攀援植物啃噬成柔和的弧。傍晚的太阳雨来得像一场即兴的爵士乐,而雨帘穿透挑空大堂的格栅顶棚,在柚木地板上敲出节拍时,我正蜷在悬臂式露台的阴影里。我一错不错地凝视水珠沿钢索滑向无边际水景,那里金属与液体正在进行一场私密的导电实验。
次日清晨,阳台的闯入者是一群山猴,那是主人毫不客气地来审视过客了。巴瓦在建造时就认可了它们的主人地位。事实上这座1994年建成的酒店在自然的风化下已经相当老旧,如果你是来“打卡”一座“完美”酒店,那你要失望。但在那些巴瓦精心设计的缺口里,永远栖息着不期而至的雨滴、山风和灵长类好奇的目光,它们促进了建筑的老化也促进了建筑的生长。巴瓦这个天之骄子总是会不留情面告诉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世界上没有什么“完美设计”,他不为完美工作,他只为生命力工作。生命力被他供养在作品未完成或者不完美的褶皱里。
本托塔泻湖深处,Jetwing Lagoon酒店的白色骨架漂浮在水天之间。巴瓦晚年的作品,将柯布西耶的粗野主义演绎成水上芭蕾,钢构架与茅草顶的奇异组合显得很不巴瓦。巴瓦一生热爱水,他最后的境界可能是向水学习,摒弃了一切固执和固化,顺势而为。咸水湖的晚风正穿过建筑的空隙,在铜管风铃上敲出斯里兰卡民谣的旋律。一切都顺应了建筑师晚年到达的境界:松弛自由。
到达Lunuganga Garden的时候已接近晌午,烈日当空,岛上特有的铁木将枝丫的影子刺绣在庄园赭色夯土墙上。在巴瓦历经四十年雕琢的花园中,新古典主义凉亭与野性生长的丛林至今仍在对话。杰弗里巴瓦的拐杖曾在此处叩击出建筑的原点——这位造梦者把橡胶庄园改造成动态的园林装置,让台阶像脊椎般咬合丘陵的坡度。长期的植物驯化中,柚木与凤凰木在建筑师的纵容下篡改图纸,如今它们的根系已悄然顶起旧时的地砖。
阳光灼热,一如从前。午后在肉桂亭小憩,忽有青铜铃铛声声。这原是巴瓦召唤管家的装置,此刻却成了空间游戏的密钥:十二枚铃铛沿步道布设,每处音高对应特定景框。夕阳漫过帕拉第奥式柱廊时,铃铛们集体沉默。当晚香玉开始接管空间叙事,白昼里驯服的几何秩序逐渐被植物的荷尔蒙替代。这或许正是巴瓦狡黠的建筑语法:所有坚硬巨大的建材不过是搭起舞台,用来供奉自然之主的细枝末节。
加勒古堡的珊瑚岩城墙像一具搁浅的鲸骨标本,荷兰人浇筑的石灰缝里,十七世纪青铜火炮仍保持着对准海平线的偏执。我数着棱堡锯齿状的凸角——它们曾是历史的防御阵法,而今化作孩童追逐鸽群的回声剧场。旅行者悠闲漫步在古城之中,点一壶锡兰茶便可以心安理得坐上一个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这悠长的时光再次拉长,而三公里外的Jetwing灯塔酒店,巴瓦再次颠覆他以往的设计手法,一切都只依托于此地的历史与自然。 后人说“巴瓦用混凝土重写了这段海岸叙事”。
返程航班掠过暮色中的岛屿,手机上社交平台又开始推送“斯里兰卡不得不去的网红景点”。关闭屏幕,我想起佩索阿的诗:
“塔古斯河美过流经我村庄的小河,但塔古斯河并不流经我村庄。”
每个人的旅行是他看世界的路,也是他自我成长的路。我的旅行目的地往往有值得专程前往的建筑作品,它们未必都是“伟大”的,但都有机地生长在异域的晨雾与暮光中,有自己的表情和力量,它们是我的殿堂、避难所和学校。
巴瓦之所以不朽,正因他既深植斯里兰卡的土壤,又为全人类提供营养。他只服从于大自然,从来不活在别人的标准里,也从不将建筑献祭给任何一种风格,包括他自己的“风格”。回到家,当业主问我“斯里兰卡怎么样?”我说“我看到了建筑师改变一个岛国地位的故事,也体验了一个建筑师改变我的故事。”
此刻我的笔记本,有一行被海浪打湿的字:去成为水,而非容器。
摄影: 詹颖
插图: 慕容引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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