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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姜妍
今夏大荧幕颇具怀旧色彩。迪士尼经典家庭喜剧《辣妈辣妹》第二部续集早在3月发布了首支预告片,当年互换身体的母女,二十一年后升级成了外婆、母亲与女儿三代人共同经历的身体错位。《穿普拉达的女王2》随后也宣布启动拍摄,梅丽尔斯特里普、安妮海瑟薇和艾米莉布朗特三位女性角色确认回归。在大荧幕消失许久,曾影响了一代都市女性欲望与焦虑的小妞电影(Chick Flick),似乎正在卷土重来。它们诞生于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的经济繁荣期,其叙事核心往往是都市女性通过消费、爱情与职业成功,用高跟鞋、名牌包和一个好男人,为年轻女性提供了一份关于独立和自我实现的完美脚本。小妞电影的女主角们更是很多少女观众眼中“长大后会自动成为的形象”。
然而二十年后的今天,当年捧着爆米花在影院做“公主梦”的年轻女性,也已逐渐成长为更清醒的现代观众。她们仍在追问爱情与自我,但很难仅仅满足于靠一支口红、霸道总裁的拯救就能抵达的“圆满”结局。
曾经在经济上行期为都市女性提供独立、爱情的想象范本,多年后能否再度唤起共鸣?是卖情怀割韭菜,还是女性叙事的再生产和迭代?当电影中的安妮海瑟薇从职场小白成为穿prada的女王,当林赛罗韩从青少年叛逆期走出迎来中年危机,她们的故事能否再度引起人们的共鸣?
或许,小妞电影的回归,并不只是一次单纯的电影类型复古潮,它更多映照出二十年之间,女性如何看待自己、爱情、成功与成长。重回电影市场的小妞电影在今天需要思考更多。

01 小妞电影重新上桌
似乎很难给小妞电影下一个准确的定义。通常意义上,它围绕女性浪漫爱、女性之间的赋权和友谊展开。2000年前后可以算作欧美小妞电影的黄金时代,随着女性在职场、教育、社会获得更多机会,经济水平和消费能力的逐级提升,消费文化盛行并被视为女性确认身份的方式之一。这一时期诞生了一系列经典作品,从关注都市女性生活的《诺丁山》《西雅图夜未眠》到聚焦校园女孩的《公主日记》《律政俏佳人》。电影大多将女性角色描写为时尚、独立、追求精致生活且事业有成的年轻女性,她们热衷于购物、美容和各种娱乐活动。电影满足了女性观众对大都市的幻想,也进一步强化了消费与女性身份的连结。
电影理论学者希拉里拉德纳在《新女性主义电影:少女电影、小妞电影和消费文化》一书中指出消费文化与小妞电影的联系,故事通常围绕一位雄心勃勃的未婚女性展开,通过消费文化及工作或浪漫来定义自己。小妞电影同时强化了消费作为自我满足和实现个人价值的赋权方式,女性通过消费选择,向外传递关于个人品味、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的信号,它是女性获取自信与社会认可的方式,也是新自由主义价值观下自主选择的体现。2001年上映的《律政俏佳人》中,法学生艾丽利用自己的时装知识在法庭上取得关键胜利,她在时尚消费领域的知识被视为一种资产,而非被指责"空有美丽毫无头脑"。电影所塑造的穿粉色套装的金发女律师形象,一定程度上也挑战了对漂亮女生的性别刻板印象。
然而,成也消费主义,败也消费主义。在小妞电影从鼎盛时期逐渐没落的过程中,外界对它最大的诟病便在于——过度强调消费主义。一些套路化的小妞电影将消费主义和女性赋权强关联,仿佛“只要买得起名牌包,就能获得幸福”,而隐去了女性在真实世界的复杂挑战。同样,被过度渲染的时尚文化也常受指责,过分强调外在对女性的赋权,《穿普拉达的女王》时尚大牌广告云集,不免有引导过度消费追求物质之嫌,将女性限制在以物质为中心的狭隘世界。

未能逃脱异性恋的叙事则是小妞电影被批评的另一重原因,尽管影片已经呈现女性角色专注自我提升和经济独立的进步,但对女性在职场的处境通常只是浅尝辄止,电影往往淡化女性失业的影响,嫁个好男人几乎成了万能结尾,《BJ单身日记》《伴娘》都围绕女性友谊和婚姻展开,将女性角色的价值与对男人的吸引力挂钩,强化异性恋叙事,在某种意义上巩固了女性的工具性和边缘性。
时隔多年,沉寂已久的小妞电影再次出现在大荧幕,和以往强调异性恋叙事的“大女主”不同,强调女主角个人成长的类型片在近两年内迎来了小爆发。回顾中国国内,去年末有邵艺辉执导的《好东西》,中国内地票房7.21亿,以轻盈的叙事讲着两个成年女性和小女孩的故事,男性成了镶边配角,前夫哥甚至无法在片中拥有完整姓名。导演借着角色之口表达:“我们不要玩他们的游戏了,我们来建一个新的游戏规则。”它宣告了一种新的叙事,描绘了女性友谊在亲密关系中的优先地位,颂扬支持和爱的情谊而非绝对的异性恋浪漫。而当把视线聚焦海外院线,经典IP纷纷重启并试图超越原作的局限,二十年前以小成本博得票房丰收的《辣妈辣妹》带着第二部挤进北美暑期档,当年的母女大和解升级为母女孙三代互换身体相互理解。同一时期,《穿普拉达的女王2》带着多年后重启的噱头,高调宣布拍摄,故事将围绕三位职场女性的工作展开。这些续作不满足于复刻20年前的旧梦,试图回应新一代观众的期待。

正如文化研究学者艾莉森所提出“女友电影(girlfriend flick)的概念,这些聚焦女性友谊、亲密关系的电影叙事里,女性朋友提供了重要的情感和精神支持,在验证彼此的身份方面发挥着基础性作用。小妞电影也从消费主义童话,“女主角如何得到爱情”转向“她们如何在现实世界中彼此支撑”,走向更立体真实的女性关系。
02 何为“小妞”
小妞是个好词吗?
英文中常将小妞电影称为“girly films”或“chick flicks”,girly(女孩子气)不难理解,chick一词倒颇有渊源。这个原意为雏鸡的名词,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中从中性词转为贬义词,牛津辞典中chick被解释为“一种对年轻女子的冒犯性、非正式的称呼”,这一定义暗含了权力关系。语言学家阿曼达蒙特尔在《语言恶女:女性如何夺回语言》一书中分析了这一语义贬损现象,英语中对女性的贬义词大多带着性意味,女性被比做”可食物、非人类的生物以及性客体“。而当一个男人用动物来比喻女人,往往有着如下的象征含义——”女人注定应该像鸟一样被捕猎,或是像小猫一样被驯服“。用chick将年轻女人比作天真脆弱需要呵护的雏鸡,多少带有居高临下的轻佻语气,把女性性化和幼态化,却唯独没有把她们当作成年人认真对待,它未能将女性视为真正平等的对话者,而更多带有一种父权意味的调侃。
chick一词被沿用至电影分类中,chick flick试图通过贬低性称呼来强化一种观念:涉及女性元素的事物无需被认真对待。苏珊娜费里斯在《小妞电影:电影中的当代女性》一书中指出,这类电影一方面被视为令人愉悦甚至具有解放意义的娱乐方式,同时也被指责重新强化了女性固有的传统形象。在这一自带贬义的框架内,无论其叙事如何强调“女性胜利”,类型的名称本身仍提醒着我们:它诞生于一个充满性别不对称的话语场中。这似乎是父权制的诡计——小妞电影聚焦女性角色,它允许女性在银幕上追求幸福,却让女性观众为这种追求感到愧疚。网飞曾在2019年发文,指出我们不需要再称呼一部电影为小妞电影(chick flick),除非它真的是关于雏鸡(chick)的电影,并指出这一称呼进一步加剧了“女性观众是浪漫爱情片唯一受众”的刻板印象。在豆瓣,和小妞电影相关的电影豆列被称作“不需要动脑细胞的爱情电影”,这类话语规训无形中加固了浪漫叙事和女性气质之间的刻板关联。

然而,随着女性主体意识的普及和叙事话语的革新,“小妞”一词也在经历微妙的意义重构。长期被视为贬义词的小妞和小妞电影也在努力进行“去贬义”的抗争,希拉里拉德纳认为小妞电影认为小妞电影展现了新女性主义者在应对当代文化复杂性时提供的丰富女性范例,尤其在改变对传统性别角色的期待上。《西雅图未眠夜》的制片人琳达奥布斯特在2010年曾写文章为小妞电影辩护,她指出,一部分小妞电影的存在为四十岁以上的女性电影敞开了大门,也为整个行业的女演员带来了新的机遇。作为女性制片人,她的工作之一“是让女性继续工作,而做到这一点是让女性继续看电影,也就意味着要制作出能让女性产生共鸣、照亮生活的故事”。
新一代创作者开始有意识地转向女性中心叙事,和千禧年流行的小妞电影不同,近些年的女性向电影已开始触及更具普遍性的女性困境,而不止满足于制造爱情童话:2019年《送我上青云》塑造了一个对世界充满欲望的女主角,讨论女性在情欲上的主体性。2021年《爱情神话》描绘了上海一群中年男女的情感纠葛。片中女性角色不再是男性凝视下的客体,自主选择情感关系,她们之间的友谊与对话,构筑了一个具有地域特色的女性叙事空间。越来越多作品开始主动拥抱“小妞”外壳之下的女性情感表达,而观众也开始拒绝为审美偏好感到抱歉。
03 新时代所期待的女性范本
内地早期的小妞电影可以追溯到2009年的《非常完美》,章子怡、范冰冰上演两女争一男的戏码。随后《杜拉拉升职记》《失恋33天》的成功带火了这一类型片,以白百合为首的小妞越来越多出现在大荧幕,上演都市女性的爱恨情仇。之后跟风应运而生的一系列小妞电影逐渐暴露了叙事上的局限,通过女性之间的扯花头不断巩固父权制下对女性价值的单一界定。正如希拉里拉德纳在《新女性主义电影》所指出的,一些被诟病的小妞电影,体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异性恋霸权。电影将女性成功和她在异性恋关系的最终归属划等号,将女性自主和爱情捆绑,看似追求自由,实则仍在传统性别权力关系中打转。
而十几年过后,观众所认可的女性范本已随时代变迁而发生显著转型,曾经的“傻白甜”女主依靠爱情与运气实现阶层跃升的叙事已难以引起广泛共鸣,取而代之的是更具自主性的女性形象与关系范式。新时代的小妞电影开始有意识地剥离爱情和自我实现的必然捆绑。女性成功不仅通过俘获“白马王子”来印证,而更多聚焦于个人的职业成就、自我接纳与生活重建。女友电影的概念也被进一步普遍应用:女性情谊不再是爱情故事的陪衬或者纯粹的竞争关系。《穿普拉达的女王2》将围绕三个时尚媒体界的女性展开,女性如何应对事业危机成为母题。《辣妈辣妹2》中,母女孙三代身体互换,不同年龄层女性所面临的代际冲突、育儿焦虑、中年危机等现实议题都在喜剧的外壳下得到讨论。
浪漫爱的叙事也不再永远有号召力。2024年网飞曾出品过一部爱情电影《对你的想象》,片中安妮海瑟薇饰演离异带娃的单身40岁大龄女性,和小自己16岁的当红乐队主唱谈起了恋爱。电影一度以女性主义为卖点做宣传,试图传递中年女性也有权利追求欲望的女性赋权信号。但实际上,除了影片结尾16岁的女儿询问母亲,她的年轻男友是否是女性主义者,很难看到关于中年女性找回主体性的表达。电影中安妮海瑟薇保养得当和小鲜肉几乎看不出年龄差,中女困境被一笔带过,本质上仍是被精心包装的悬浮童话。
传统“王子爱上灰姑娘”叙事的失效,正要求重回大众视线的小妞电影探索更多元的亲密关系模式。电影中的小妞一词已被注入了更丰富的含义,不再是不被重视的小女孩,也不仅局限于光鲜亮丽的都市女性,而是积极纳入不同阶层、种族、年龄、身体与性取向的女性生命经验。新一代观众同样拒绝被简单定义的大女主,而选择追求包含困惑和成长的真实叙事。如今,小妞电影是否能打动观众,关键或许在于,它不仅要复刻旧梦,更要回应新的现实之问,女性如何寻找自我、联结彼此。从梦幻城堡踏入现实世界的《芭比》已验证了这一点,小妞们可以没有浪漫结局,更重要的是女性在真实复杂的现实世界如何自处。
参考资料:
《新女性主义电影:少女电影、小妞电影和消费文化》Radner, Hilary.Neo-Feminist Cinema : Girly Films, Chick Flicks, and Consumer Culture
https://www.tandfonline.com/doi/full/10.1080/14680777.2011.558349?src=recsys#d1e191
https://www.theatlantic.com/entertainment/archive/2010/04/in-defense-of-the-chick-flick/38270/
《小妞电影:电影中的当代女性》Suzanne Ferriss, Mallory Young. Chick Flicks:Contemporary Women at the Mov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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